湖面滩头年画

 
   我究竟到过滩头几多回了?恐怕数也数不清了。只是，古镇滩头早已在我心中抹之不去，定格永恒。尤其是那名闻遐迩的色纸、香粉纸和年画这滩镇三绝，着实让我倍感骄傲与亲切。按一位友人的话说：“滩头已成老后的精神故园”了
    滩头，并非顾名思义中的河滩、洲头之类，而是一个神迷秀美的山乡古镇，就座落在湖南隆回县东部山中那绿波滚滚的竹海里。数百年来，丰富的竹料使得当地的民间传统纸业蓬勃发展且长盛不衰。滩镇周边的城上、李家、城背、塘冲等村的农户祖祖辈辈以纸为业，家家户户建有操纸槽屋和焙房，男女老少都能在纸坊里一显身手。
    周边纸业的发展，促进了滩镇的昌盛繁荣。早在元代，滩头就是土纸的著名产地。这里操制的竹料土纸品种繁多，规格齐全，什么老仄纸、官堆纸、毛边纸、时仄纸、玉板纸、建纸、冥纸等应有尽有，源源销往全国各地。其中又以细韧、白净的“玉板纸”品质最为上乘，清乾隆年间还被选为贡品。
    其实，镇上的人家并不操纸，却人人与纸有缘。除了纸业商贾的贸易往来，大多市民都应和着社会的需求和民众的喜好，融汇进了对于当地土纸的美化加工和变脸，于是，形形色色染纸作坊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镇上那蜿蜒曲折的石板街都被染纸作坊所占满，楼上楼下、前厅后屋、大小厢房、堂屋走廓及左邻右合，都有门一气贯通，曲折迂回，已分不清哪里是东家哪里是西家了，宛若一条微缩的十里长街，全都成了纸的世界，到处都是色彩的海洋。
    刷染色纸的工艺并不复杂，简陋得只有一张木台子，一把棕刷子，一个盛颜料的瓦钵子，但这里刷染的色纸，色相一致，刷涂均匀，且红、黄、兰、绿、黑、灰色色俱全，独以红纸产量最大。色纸世家80岁的曾超群老人告诉我，光他家加工过的红纸就有大红纸、四红纸、双红、一品、罗金、蜡金、万年红等，不下20种之多。
    古镇上的纸业作坊，不光是单纯地刷染赤橙黄绿青兰紫，聪明的滩头人还会变着法子在五颜六色的纸上洒金泼银镀蜡，或压花、磨花、印花、刻花、凿花、贴花，再加上那艳丽火辣的木版年画……色纸也好、花纸也好、年画也好，古时统统称做“花纸”。据说清代某皇帝驾崩举国哀丧期间，朝廷竟明令禁止湖南滩头印制花纸。也是哟，这里花纸的色彩实在也太过亮丽、抢眼，太有喜庆气氛了!
    这镇上的纸还真神得很呐。有一种微香、且一面土黄一面雪白的奇特香粉纸，先后已近百年的出口历史了，至今仍还是滩头独家生产。
    相传百多年前，当地一个喜欢赚松活钱、又爱呷大烟的聪明人李双喜，偶然在镇外一座小山的层层石岩中，发现一脉色呈淡淡豆绿的物质，比泥土硬、较石头软，这非泥非石的，好古怪哟。惊异之余，顺手掏点出来，用两个手指一抡一搓，便变成了细腻无比、洁白无的粉末，朝衣袖上一擦，白了!搓点回家，往竹料土纸上一抹，白了……李双喜惊喜若狂，把这种家伙捣烂成粉，刷涂到土黄土黄的竹料土纸上，不就变成了白纸，我们操的土纸不就可以赚更多钱了!这种粉泥，当地就称“石浆泥”。
    李双喜对石浆泥的惊人发现，最早被一长沙商贾在滩头开的“大兴昌纸庄，所看中，他们把这种粉泥刷涂到一种厚实的土纸上，做为制作信封’’的专用纸上市，号称“白珠纸”，很快就疯行东西南北的商埠重城，前来滩镇求购者众，镇上其他纸号作坊亦纷纷仿效。
    纸业繁华的滩头，妹子们原本就十分爱美，她们接触那白白的粉泥久了，便陆续有人躲进闺房，试着把粉泥一点点地往自己脸上轻轻的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哟，这皮肤白嫩多了……慢慢地镇里镇外的妹子们都跟着用。说来也怪，滩头妹子的肤色更嫩更美了。
    这种现象，又被机敏的上海藉纸商“大城庄”所关注。他们会同滩头纸业匠工反复试验，精选当地的玉板土纸，经蒸煮、过矾、刮纤，再均匀地刷涂一层粉泥，阴干、裁切、装订成小本，每本内夹一香片后用玻璃纸封装，就成了滩头名冠四海的“香粉纸”。女人们茶余饭后，撕一张擦脸擦脖子，既去油腻，又能白嫩皮肤，且香弥久驻，多爽!随后，便以“中国滩头’’的旗号，堂而皇之源源销往西欧、日韩和东南亚，至今不能打住。
    这香粉纸就只能用滩头的纸、用滩头的泥了，纯天然哟。
    滩头还有一种特殊的花纸，早被国内外诸多艺术大师誉为民间艺术天地里的“瑰宝”，这就是湖南最具地方色彩的“滩头民间木版年画”，大众称为“滩头年画”。
    年画年画，定当与“年”有关。国人过新年、迎新春，有一种其他任何节日都无法比拟的神圣、庄严、隆重和热闹。新年前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撰写春联、筹办年货，更不会忘了要从那五颜六色、艳丽夺目的传统年画中选购两张门神贴在大门上，以祈御凶镇宅、纳福迎祥，也为年节增添一份喜庆的色彩。
    年画是我国所独有的一种民间传统艺术，它伴随着古老的民间习俗应运而生，似又担负着某种深沉的精神使命。就说年画门神中的秦琼、敬德二将吧，相传唐太宗年间，金角老龙因误传玉皇大帝圣旨，而导至旱涝两灾祸害人间，玉帝大怒，令魏征监斩金角老龙，老龙求赦未果，鬼谷仙人示其可求太宗相救。唐太宗设局邀魏征下棋，以误其监斩时辰。不意魏征躬身桌下去检一粒棋子，即倒地鼾然入睡，直至午时三刻过后方醒且大汗淋漓，言及梦中已将老龙监斩，太宗诧异不已。
           此后，皇宫院内每晚都鬼魅呼号、抛砖弄瓦，总有金角老龙幽前来向唐太宗索命，太宗惊骇得魂不附体，寝食不安。至年关，召群臣以寻良策。时有秦叔宝、胡敬德二员虎将出班奏日：“子臣率军征战杀人如剖瓜，岂畏鬼魅乎!”愿戎装立门以卫，当晚果然安宁息事，日后不复发生。太宗大悦，终疼其二将辛劳，遂令画工将秦琼、敬德威武形象绘于宫门左右，以镇邪祟，自此相沿成俗，这或许就是年画的起源吧。
清末及民国初年，是滩头年画的鼎盛时期，镇上先后
创有一百一十多家年画作坊。当时的彭大生昌、正大昌、
大成昌、道生昌、和顺昌、天顺昌、钟良美、成人发及宝
悦来等，都是有名的纸号年画作坊。据纸业世家彭魁华先生回忆，当时最大的纸号年画作坊要数他父亲彭月秋的“彭大生昌”，最忙时，要请匠工近百人，且在宝庆、长沙及汉口、贵阳等地都有自己的运销站，解放前期其资产已达百
万元。那时节，整个滩头每年销往外地的年画多达两千多万张，致使滩头年画在周边省份，尤其是云南、贵州、广西等少数民族山区有着深远的影响。
    年画老艺人钟海仙曾对我说，有一年，贵州某山区年成歉收，又加年画商贩哄抬售价，至使大多山民家庭买不起滩头画，就间掉这个年节没挂年画，岂料年后当地竟然瘟疫横行，山民非死即病。大家思来想去，恍然大悟：定是今岁过年未贴滩头年画、未祈门神驱凶辟邪所至。山民即刻荐人昼夜兼程赶往滩镇求画，没有货，就连夜赶印墨版，连色彩都来不及印就买走了。说也不信，待家家补挂门神后，那一方就得了太平。……
其辞未免太过玄乎，却足见滩头年画在民众心中的份量了。
    滩头年画品类丰浩，题材广涉，大多源于神话故事、民间传说和吉祥寓意之类，如秦琼、敬德，神茶、郁垒，关云长、赵公元帅、燃灯道人，麒麟送子、五子登科、桃园结义、西湖
借伞，和气致祥、连年有余等等，包罗万象，无一不有。
    这里的年画还真特别，选用的纸张必须是当地手工操制的竹料玉版土纸。印画之前，用刀刮去纸上粗的纤维后放到热气腾腾的甑上去蒸，再一张张地穿上竹签到矾水中拉过、晾干补破，还要刷一层当地独有的洁白、细腻的石浆泥粉，印绘出来的年画色彩愈加鲜艳、润泽与厚重。同时，年画使用的颜料大多为匠工自己采集的矿植物研制而成，色相更显古朴和沉稳即便在南方常有的梅雨、浓雾的潮湿气候下，也不容易褪色。这些，都是我国其他任何年画都无法比拟，也无从学鉴的突出的地方特色。
    滩头匠人对年画的构图，讲究饱满、均衡与和谐，其造型大胆、夸张，且又夸而有度，恰到妙处，尤其是对于门神类人物的塑造，不甚注重头与身高的比例，而是有意夸大其头部而
缩减身躯，加上严威的脸谱和到位的披挂等，便给人一种身架四撑、方厚如山又威勇无比和可信可赖的感受。同时，滩画还十分在意人物的形象刻划、脸部的细腻表情及动态的传神写照。
    滩头年画表现出的质朴、稚拙、洗炼的大智若愚之美，还在于它的设色大胆、火辣、艳丽、抢眼，多采用纯度一致的墨、章丹、槐黄、水红、葵紫和苦绿等色，巧妙地搭配出强烈的冷暖对比，使得画面暄阗欢叫有声，亦俗亦雅愈加鲜活，即蕴含了对于民间原始激烈的生命躁动的尽情倾冯，也直白地表现出南方民间独特的审美情趣。
    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收茬颇丰的著名文学家鲁迅先生，就藏有～帧他最喜爱的年画珍品，～直将它挂在自己的床头，且在他的《朝花夕拾》～书中，有着生动细微的描写。这画，不是来自天津的杨柳青，不是选自苏州的桃花坞，也不是出自山东的潍坊、 ’司北的武强、河南的朱仙镇等，而是“楚南滩镇木版年画”中的惊世之作j——《老鼠娶亲》。这也足以让滩头民间年画艺人倍感骄傲的了。
    滩头的年画，从其造型、配色、刻‘版、选纸、印绘到发行等，都到了头。其作坊的印绘工具除了几个或棕或笋壳的大排刷和～张木台子，就只有几支自制的古怪笔和十来个颜
料瓦钵，再粗陋不过了。但是，这年回的印绘工艺却十分繁缛、复杂、精细与苛严，尤印版雕刻最是关键。
    专事年画印版雕刻的，多系滩镇周边吉星楼等长年从事民间历书，，刻版的老艺人(如高福昌及其4个徒弟等)。他们功底扎实，技艺娴熟，就．凭了几把自制的斜口刀锋，融合进自
己早已摸透的多种刀法，在粗硬的木板上自由捉刀、精雕细镂、游刃有余。虽说～切功夫全在手上，却需平心静气地指腕配合，透过暗中贯通的功力，让刀线～气呵成，于是就生出于是就生出一当今的年画行业中已极难见到了。
    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漫长时光里，直正对于滩头木版年画艺术倾其心志又倍加呵护的老艺人，恐怕要数钟海仙、高腊梅这对年迈古稀的老夫妻了。
    钟老少时随父学艺，常流连于备大年画作坊以博采众长，早早就磨炼出了扎实的功底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对于年画中“开脸”的高级技艺，他已烂熟于胸。以民间点灯用的“通草，，扎成笔来为画中的人物点晴，轻轻一按，竟有如西画中的透视和质感，特别传神；用竹片夹羊毛制的扁笔，一侧醮玫红一侧醮酒精，沿红侧大卜。
    物换星移、岁月悠悠。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带动着人们思维和观念的悄然改变。许多原本个生十足、韵味无穷又久历辉煌的传统文化，随之变异而消亡。“滩头年画”这颗被誉之为“瑰宝”的古老民间艺术，能否还能逃过这种厄运?!钟海仙老人满脸无奈地诉说通“唉，我和老伴都老了，力不从心了，儿孩们也无心再来学它。可我硬不忍心让滩头年画就在我们这一代手中绝种啊……”
    好在老夫妻携手打造的品牌“高腊梅’’年画，已经悄然进入国内外众多的艺术殿堂——博物馆；
    好在笔者曾借出访西欧的机会，骄傲地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赠送了一整套出自钟老夫妻之手的滩头年画：
    好在湖南邵阳市“滩头年画研究会，，的崛起和当地青少年所萌发的浓烈兴趣，为滩画的继承和发扬光大又
孕育了新的机缘。……